青岛193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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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岛1938
我知道，以后的青岛人，对于1938年，是不会有好感的，日本人在那年，再次占领青岛。
而对于我，1938的青岛，是片海鸥漫飞的沙滩。
暮春正午的石老人，躺在碎金一般的细沙上的，是22岁的我。日本军舰的汽笛，就在海中央的那个小岛后面鸣响，听着，感觉很远，或者说，感觉在梦中。崂山就在我侧过头就能看到的东边，山的深处，有些云，有些雾。
　　华美照相馆的老板女儿总会给我讲崂山的故事。出嫁前的小美，坐在玻璃窗后的柜台前，咔咔的裁着洗完的照片。伴着她咔咔的裁刀声，她说，青岛啊，以前有只大鳌，专门吃海上的渔民，渔民都恨死大鳌了，村子里有对兄妹，一心要杀死大鳌，让村里人都能过上安心的日子。于是他们出门去寻找杀死大鳌的方法。他们走啊走啊，碰到一位老婆婆在树荫下编绳，就问，婆婆啊，怎么样才能杀死东海里十万年道行的大鳌？婆婆说，孩子啊，我只听说，用万人纺的万斤线，就能拖起大鳌。兄妹记住婆婆的话，又赶路去了。走啊走，听到山下有叮叮当的打铁声，就上去问，铁匠师傅，请您告诉我，用什么办法才能治死那东海里十万年道行的大鳌？铁匠说，我只知道，用万人打的万斤铁，才能做出钓住大鳌的铁钩。兄妹又谢过铁匠，继续赶路。他们走进一个小镇，看见一个皮匠，就上去问，用什么方法能杀死东海里十万年道行的大鳌？皮匠说，我知道只有用万人缝的牛皮，里面填满稻草，做一个大假牛，才能引得大鳌来上钩。记住皮匠的话，兄妹走进了崂山。
　　小美说，今天先给你说到这。照相馆老板在里屋喊她了，小美要进去帮忙拿镁光灯。华美照相馆的生意一直很好的，总有光鲜的老板、老板娘带着洋气的小孩来拍照，他们的小孩当然是不乖的，照相馆老板拍照时，还要一手拿个玩具晃着，逗小孩笑，而本该那只手拿着的镁光灯，当然是要小美代劳了。
　　我也走出照相馆，回到隔壁的瑞增搂。再过一个时辰，武汉的陈老板就要到青岛，戚老板吩咐我陪他。陈老板的生意很大的，得好好招待。一般这样的同行来青岛，都是住在关系好的金店里，掌柜亲自陪着游玩，或者支派一个头脑活络的店员作陪。店员要会看色，陪着下饭馆、看电影、打麻将，有的还喜欢去怡乐馆这些地方，那也要陪着去的，只是我们只能打茶围，是不能和老板们一样留宿的。当然为了一笔生意，柜上这点支出是值得的。账房领完银元，就准备去火车站了。
　　中山路很长。中山路上，我喜欢走，尽管现在可以坐青岛交通会社的公共汽车，这是可以算进招待费的。热闹的中山路上，到处都是新鲜的故事。热闹的中山路上，最热闹的是亚当斯大厦，那是最气派的大楼。楼上的花园舞厅，晚上都飘出很好听的歌声。当然，现在是没有歌声的，留声机的磁头，在白天是可以休息的。因为，管留声机的刘师傅现在正睡觉。刘师傅很会摆弄这些西洋玩意，有一次他还让我听了收音机。收音机尽管不是很贵，但要听收音机，是要去警察局备案的，所以听青岛电台里叽里呱啦的日本歌，学着一两句，是可以去店里向别的伙计炫耀的。刘师傅是我们店最小的学徒刘璨的父亲。
　　当学徒是很辛苦的。特别是在金店。清晨要最早起，打扫店堂，擦桌子抹椅子，等伙计来后，就要去菜场买菜帮厨。青岛的水很金贵，只有路口才有一个消防栓，要用水，只能是学徒去一桶一桶的担来。吃了早饭开业后，就要烧水沏茶准备招待客人。金店的生意全凭着和气，只要是迈进腿的客人，不管穿着身份，都要恭敬的递烟送茶，你要是单手捧火给客人点烟，掌柜看见了，是不会当面说的，戚老板的德行很好，只会在傍晚打烊时，翻着账本，轻轻一句，以后要用双手捧火。戚老板的规矩很多，打扫时，灰要往里扫，扫地土也不能往外倒。当学徒哪里都一样，三年里是没有工资的，戚老板人好，年底多少都会给点馈送，这样小徒弟也有过年的零花了。尽管这样，当学徒还是很辛苦的。我十七岁被戚老板从宁波带来，就是这样当了三年学徒。
　　我父亲在宁波是开棺材铺的，一心让我读书，有个好营生。读私塾是很花钱的，我家只能找不是很贵的私塾老师，可是这样的老师有一个特点，年纪都很大了。以至于我读了两年书，死了三个老师。父亲也跟所有的小老板一样，比较信命，于是觉得我不是读书的命，就央着老相识戚老板，带我去了青岛，学起了生意。学生意还是不错的，现在戚老板开的工资，一个月就能抵上我一年的口粮钱。
　　金店的活很多，各个伙计做的活都不一样。有的是进货的，就是收购旧金银首饰，眼要尖，要看首饰上的印记，是瑞增楼的，就不用验，要是别店的，金子就要用试金石，银子就要用剪子断开，看成色，然后作价。还有的伙计是帮帐的，收账开票，跑银号取款送款。最难做的是跑外，要去外地看行情，看到好货了，就电话通知掌柜，掌柜决定后，伙计就结账汇款，然后贴身带着金银回青岛，要防着偷抢，也要防着关卡检查。我干的活，就是陪客。像今天外地客人来了，就要陪着。青岛本地的客人，平时也要经常去拜访的。信誉好的客人，戚老板待他们都是非常客气的，他们来柜上，挑上什么首饰，就开张票直接戴着走的，回头就由我跟着客人回客人府上结算。对了，今天还有李局长家要去收一次帐，李局长二太太过生日，柜上挑了不少新货。李局长人也很好的，待我们这些伙计很客气的，我头顶的鸭舌帽，还是李局长送的。
　　反正时间还早，就顺道去趟李局长家。李局长不在家，听他账房先生说，李局长也去查案子去了，是华北商场的那个火灾。华北商场是日本人占用的，日本人肯定是不会高兴的。
　　那场火真大啊，听说烧了七十多间房子，中山路全是浓烟啊。路上全是看热闹的人。掌柜说，都别出去，看着店。戚老板神情有点紧张。其实店里是连着警察局的报警器的，但那天就不一样了，真来什么人抢，警察可全在忙火灾的事呐，这可是日本人的火灾。不过我还是觉得戚老板担心过头了，店里可不是随便能抢的，店里有机关啊。店里的机关只有戚老板和我知道。要是别人来开柜台，抽出来的抽屉里，全是假货，一件真的也没有，我和戚老板去开的话，别人不注意的手势下，抽出来的那些抽屉就不一样了，那里面的才是真货。
　　戚老板，也不是单因为火灾的关系而紧张。戚老板的天津同行说，天津沦陷后，日本人开了个正福公司，专干倒卖黄金的事，还抢别的金店的行市。我们金店可都是君子德行，这样的行径是绝对不会干的。
　　这阵子其实生意还是不错的，每天还是客人来来往往。坩埚里的金水还是哗哗的淌进油槽，凝成细脂一样的金条。伙计埋着头砸着焦炭，拉着风箱，互相说着新看的电影和各家的三长两短。内柜的作坊是很暖和的，熔融的金水还有飞溅的火花，是这些伙计的所有风景，这个作坊就是他们的世界。
　　我就不一样了，可以去外边临市面。就像今天，又可以去火车站看看新鲜事。可是火车站今天一个人也没有，打听说，胶济铁路今天被路上的农民封了。治安维持会不准农民在沿线种高粱玉米，只准种地瓜这些短茎秆的粮食。农民就造反了。那也好，今天接不着陈老板，就可以回去继续听小美的故事了。
　　小美的绣盒里，有一张裁坏的照片。照片里的小伙子两眼有神，小美说，是崂山里抗日独立中队的战士。跟所有的故事一样，小美要嫁的，不是这个长相俊美的战士。这个一面之缘，只能因着少女慌了神的一把裁刀，留在了小美的照相馆。
　　兄妹在崂山上碰到一个白衣白衫的老人，他们上去问，老人家，请问，怎么才能杀死东海里十万年道行的大鳌？老人说道：“治死大鳌并不难。一要有万人纺的万斤线拧成的白纱绳；二要有万人凑的万斤铁打的四尖大鱼钩；三要有万人献的万块牛皮缝的牛衣做成大草牛；四要有顶天立地、力能拔山的人，才能把钓着的大鳌鱼拉上岸治死它。”兄妹听了，就发愁了，鱼线鱼钩诱饵都可以办到，可哪里去找顶天立地，力能拔山的人的啊？老人接着说，要是你们真有心为民除害，就背我老头一段路，我指你们去找顶天立地，力能拔山的人。哥哥说，好，我来背你。老人在哥哥背上，越变越重，哥哥一直坚持着。哥哥每走一步，就身子长高了一丈，力气增大了千钧，背了五百里后，老人说，你就把我放在这里吧，你们已经找到了，你已经是顶天立地，力能拔山的人了。于是兄妹回到海边，和村里渔民一起，除掉了大鳌，村里百姓又过上了安宁的日子。老人就在兄妹放下的地方，化成了石头。
　　1938年的暮春，我就躺在这片叫做石老人的沙滩上，阳光虽然不强烈，但我眯起了眼睛。